齊冬根:跑黑車拉客的藝術家

景德鎮(zhèn)陶瓷學院對面一條不長的陶瓷工藝品銷售街的最末端,有一間沒有招牌的店面。一到晚上,這間小小的店面就會聚起一撮人來。與其他的門店不同,這里從天南海北聚攏的人們并不相互談論生意,只喝茶,并且有一搭沒一搭地談論些純粹與生活無關痛癢的東西,包括藝術。

齊冬根便是這里的?。

與其他人不同,常常參與這晚間沙龍的齊冬根卻從不談藝術,也不談哲學或者其他什么海闊天空的東西,說白了,齊冬根甚至只是陪著喝茶,偶爾抽根煙,很少主動談論任何東西。哪怕在最熱烈的交談氣氛中,齊冬根的寡言少語,卻也并不顯得那么突兀。他過于顯老的面孔掩蓋了他的真實年齡,其實,齊冬根也就將將43歲而已。

慢慢地,一些后來加入到晚間沙龍的新人就會了解到,齊冬根是個開地下出租車的純粹農(nóng)民,就住在不遠處的三寶村里。

這個三寶村因幾個外來藝術家的進駐,而漸漸有了些類似北京宋莊的氣氛,隨后的藝術家接二連三地往這個大約不足6平方公里的村子里擠,并吸引了一些陶瓷企業(yè)和文化公司也紛紛購山圈地,這個自宋代以來就保持著青山綠水的小小村莊,于是成了景德鎮(zhèn)頗負盛名的文化村。

齊冬根的營生,就是在這個景德鎮(zhèn)交通最不發(fā)達的村子里,替那些晚上喝多了酒出不來的人們,充當出租車,當?shù)厝怂追Q“黑車”。這樣的營生,支撐了齊冬根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在人人都與陶瓷沾點邊的景德鎮(zhèn),齊冬根也倒賣過瓷器和古瓷片,那種在景德鎮(zhèn)挖地一尺就能隨便撿一籮筐的各種碎瓷片,民窯的居多,也值不了幾個大錢,五塊十塊到一二百不等?傊,許多人都靠這些東西,支撐著生活,并在景德鎮(zhèn)形成了一種叫做“鬼市”的跳蚤市場形態(tài),天不亮就開始,在一個特定的地方聚攏,各類型碎瓷片擺滿一地,任那些外來的游客或者投機客們挑三揀四。

其實少有人知道,這個其貌不揚矮矮墩墩的齊冬根,也是個從小喜歡畫幾筆畫的人,也就純粹屬于個人愛好,沒人會當真,甚至他自己也并不拿這個當一回事。

大約2008年,齊冬根偶爾認識一個藝術家,指導他畫了一點畫,用青花料在瓷上涂涂抹抹一些非具象的符號,這種東西搞起來很容易,畫在瓷器上也有一點裝飾性,說白了,齊冬根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也跟滿景德鎮(zhèn)的人們一樣,自己隨便弄一點好玩的小東西,出去換兩個錢。在景德鎮(zhèn),亂涂亂抹的小瓷器,杯盤碗什么的,都能換錢。重要的不是藝術,而是這些東西一來可以實用,而來與工業(yè)化批量生產(chǎn)的東西確有不同,迎合了人們追求個性的心理。

齊冬根的非典型藝術家生涯,就此拉開了帷幕。這是一種丟下畫筆就去跑“黑車”拉活兒,拉完活兒又回家沒事兒涂兩筆的悠閑而散漫的人生。漸漸靠跑“黑車”拉活兒,認識了不少藝術家,甚至國外的。于是齊冬根參與到晚間沙龍里去,也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畢竟這樣的沙龍,是純粹自發(fā)的一種小型聚會,一種晚上睡覺前實在沒什么可干的聚眾閑敘,與大都市里動輒晚禮服名車奢侈品的沙龍,不可同日而語。

一次,齊冬根將自己的瓷板畫掛在這個晚間沙龍的門店里,抱著試著銷售一下的心態(tài)。隨后的情況是,所有看到這幾幅青花瓷板的人們都大為吃驚。在極其便宜的價格上,人們看見的是足以稱為專家級的藝術作品。自由、松弛而且大膽。畫面基本上是青花線條組成的非具象形態(tài),類似枯樹根,或者利用枯樹根的形態(tài)呈現(xiàn)的人體、動物或者別的什么,裝飾性極強。

很快,在北京中華世紀壇舉辦的首屆中國當代陶瓷藝術大展上,人們就見到了齊冬根的這種作品。對于傳統(tǒng)陶瓷繪畫來說,齊冬根完全不在其列,而對于西方美術的流變體系來說,他也不可歸于其中。一種具有強烈水墨畫筆墨特征和素描線條特征混雜的青花藝術形式,吸引了策展人和各路陶瓷藝術愛好者。

一般情況下,這類事件到此,大約應該就此打住了。畢竟中國出現(xiàn)了太多這類型天才藝術事件。更多的,也就曇花一現(xiàn),或者被人發(fā)現(xiàn)其實背后有某某推手在裝神弄鬼。

僅僅半年之后,也就是中國的農(nóng)歷癸巳年春節(jié)之后,齊冬根在晚間沙龍上,用手機展示了幾幅高溫顏色釉的人體瓷板畫。這一回,基本上讓所有人大驚失色!

人們馬上想到很多人,比如馬蒂斯、弗洛伊德、塔皮埃斯,或者梵高、勞特累克和席勒。在微社交平臺上,有人一眼指認其為野獸派,而職業(yè)陶瓷藝術家許潤輝甚至毫不客氣地說這是“照著梵高、勞特累克和席勒的畫面抄下來的,模仿無處不在,并且模仿得很糟糕。”

這甚至引起了一小段關于學術的爭論。

我在微社交平臺上說到:“就算學院派訓練有素的高手,能把諸如馬蒂斯的野獸派、盧西安·弗洛伊德(Lucian Freud 著名心理學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 的孫子)的表現(xiàn)主義繪畫以及安東尼·塔皮埃斯(Antoni Tapies)基于綜合材料的物象非形式主義藝術三者或者更多者的風格結合在一起,也是匪夷所思的。此人若引起學院派的不安,完全在情理之中。一個從沒有受過任何美術教育的,以靠開黑車謀生的人,用自己的精神感受完成這樣的作品,絕對是傳奇!這不是模仿和抄襲,以及所謂的原生態(tài),都不是!這就是藝術,一種精神自由的權利體現(xiàn)!”

但話說回頭,我其實也不太確定,齊冬根到底是如何做到的,用一種極難控制的高溫顏色釉,完成了十幾幅堪稱國際水準的陶瓷繪畫作品?梢钥隙,某種藝術形態(tài)的出現(xiàn),不論它是什么,或者類似什么,簡單地馬上給予其學術性分析和定義,無論如何是不嚴謹?shù)。何況在藝術風格一片綿柔小情調(diào)泛濫、靡靡之音繞梁、食古不化食洋不化并舉的陶瓷藝術界,橫空出世這么一批張力十足、自由古怪,極具對舊審美體系構成破壞性的作品。

為了考證這一批作品的來歷,我冒著大雨,專程前往齊冬根的住所,對齊冬根進行了一場類似盤問的對話:

“作為朋友,您能否把您創(chuàng)作這一批作品的參考素材借給我看一下?”

齊冬根老實地為我搬出了他的參考素材,一本薄薄的,花費五塊錢從地攤上買來的畢加索的小冊子,一本破舊的大約上世紀九十年代出版的日本人體畫冊,以及一些他自己畫的鉛筆手稿。

“沒有了?”

“沒有了,還有就是毛帶子(AV成人電影——筆者注)。我老婆說我在家沒事看那玩意兒是腦子進水了!哈哈!”

齊冬根的老婆為我泡著茶,臉上閃過一絲略顯古怪的害羞表情。

齊冬根一幅一幅跟我講解他畫的這些東西,“這幅是我回憶起我曾經(jīng)看電視劇《西游記》的場景,妖怪在屋子里現(xiàn)行,把外面偷看的人嚇一跳,我把妖怪的身體,畫成了一個女人體。”(《驚變之二》——筆者注)

“這幅是我老婆過年在家看電視,我對著她勾畫出來的”(《穿棉大衣的婦人》——筆者注)

“我很喜歡畫女人體,青花的那批里也有,把女人體畫得比較抽象的那種(某種近似表現(xiàn)主義的畫法——筆者注)”

在齊冬根花七百塊錢買來的博古架上,一堆民窯的碎瓷片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拿起來翻看,齊冬根說:“這個東西我有很多,賣都賣過很多!

我隱隱覺得,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時刻,或許正在來臨!而它并非有關于西方藝術史和美學的東西,也絕不是齊冬根果然靈機一動,天賦神性啥的完成了對眾多國際著名藝術大師的風格結合。

從美學的學術角度上,我們無法找到與此對應的任何流派對應,雖然這批高溫顏色釉的瓷板人體畫,非常近似于馬蒂斯的野獸派畫法,但仔細辨認,肯定不是,馬蒂斯對色彩與形式的“野蠻”,期間有深深的莫奈(Manet)和塞尚(Paul Cezanne)的影子。或許也正因此,才被學院派職業(yè)陶瓷藝術家許潤輝批評為“抄襲,并且模仿得很糟糕!”

毫無疑問,齊冬根并非對此心知肚明。他甚至沒有聽說過馬蒂斯,或者其他什么一般沒有學過藝術史的人毫不了解的國際藝術家。

畢加索的畫冊,實際上只是一個形式的藥引子。真正讓齊冬根如馬蒂斯一樣“野蠻”起來的,是那些他過手無數(shù)的民窯碎瓷片,如果我們愿意就此確認齊冬根至少是個形式的天才的話。

正是那些民窯的碎瓷片,那些幾百年來深深影響著一代一代景德鎮(zhèn)土生土長的人們的民窯陶瓷繪畫,成就了齊冬根。

或許,齊冬根將會被學界公認為,他是“把中國陶瓷繪畫中不入流的民窯語言特征進行當代化發(fā)展,并演變?yōu)榫哂袊H藝術語言特征的關鍵藝術家”。在眾多研究民窯繪畫的專家、仿古者和院校師生們,還在仔細辨認中國陶瓷的民窯畫法中的筆法由來,或者有深入一些的,研究陶瓷民窯繪畫特征中片斷性的歷史意義的時候,齊冬根天然地從民窯繪畫中,汲取了大量養(yǎng)分,在國際大師的形式啟發(fā)下,完成了“從民窯原始主義向國際藝術的美學大轉身”。

這是作為中國藝術母語的陶瓷藝術一次額外的勝利!

這絕不是牽強附會,我們完全可以從一些民窯陶瓷繪畫語言中,一些用筆的感覺中,找到與齊冬根高溫顏色釉瓷板女人體繪畫的對應,而在國際藝術大師的作品中,我們永遠只能找到似是而非的東西。

這不得不重新讓我們打起精神,回到學術的嚴肅態(tài)度上來,認真分析齊冬根現(xiàn)象的由來,這甚至務必要動用精神分析的方法。

“歸根到底,來自這樣一種假設:創(chuàng)造性作品和白日夢一樣,都是童年時代曾做過的游戲的繼續(xù)和替代。……我們必須承認作品并非原創(chuàng)之作,而是對現(xiàn)成和熟悉素材的加工改造。即使在這里——在素材的選擇以及素材的千變?nèi)f化上,作家也有著很大的獨立性。不過就現(xiàn)成素材來說,它來自流行的神話、傳說及童話故事的寶庫。雖然對此類民間心理(folk-psychology)構造的研究還遠遠不夠徹底,但極有可能的是,神話(僅僅舉個例子)是一切民族充滿愿望的幻想被歪曲后留下的殘跡,是人類早期世俗的夢想!

“作家通過改變和掩飾利己主義的白日夢,以削弱它們的利己性,他在給我們呈現(xiàn)的幻想中,以純形式(即美學)的快感來賄賂我們。我們可以稱之為“額外刺激(incentive bonus)”或“前期快樂”(fore-pleasure)。作者向我們提供這種快樂,是為了有可能從更深層的精神源泉中釋放出更大的快樂來。”①

這兩段冗長的精神分析話語,來自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908年發(fā)表的美學論文《創(chuàng)造性作家與白日夢》。雖然精神分析大師弗洛伊德在這篇文章中,主要談及的是劇作家的戲劇創(chuàng)作與個人精神幻想的抵換關系,但用在此處,恰恰能夠完整地說明問題:

齊冬根的高溫顏色釉瓷板女人體系列創(chuàng)作,一直深埋在他的童年性壓抑之中。齊冬根在講述一副作品的時候,老實地承認這是他在拉一個女性客人的途中,女性客人下車在一個河邊小便,他幻想這位女性正在裸體地蹲在那里的結果。這是一個很好的精神分析證明。

而且我們必須承認,這與道德無關。弗洛伊德說這曾是我們每個人的幻想。事實就是這樣。更深一步地說,毫無疑問,這也絕不能將齊冬根的高溫顏色釉瓷板女人體系列創(chuàng)作,理解為色情作品,或者是“不道德的行為”。

“對藝術作品所“說”的內(nèi)容從道德上贊同或不贊同,正如被藝術作品所激起的性欲一樣(這兩種情形當然都很普遍),都是藝術之外的問題!囆g并不激發(fā)性欲,或者,即便它激起了性欲,性欲也會在審美體驗的范圍內(nèi)被平息下來。”②美國女性批評家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曾這樣描繪藝術作品中的道德與性欲望問題。

然而,齊冬根的陶瓷藝術,到底能走多遠,這將取決于他作為一個充滿欲望的天才的自控力,也取決于整個社會對齊冬根現(xiàn)象采取的行為。

注:

① 《論美》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金城出版社

② 《論風格》 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上海譯文出版社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文集《反對闡釋》(Against Interpretation and Other Essays)